【前方视野】推动可持续旅游、保护自然文化遗产——专访联合国旅游组织最佳旅游乡村阿者科村“旅游村长”杨兵
在最近公布的2024年“最佳旅游乡村”名单中, 中国的7个乡村入选。其中包括云南省红河州元阳县的阿者科村。中山大学旅游学院的博士后杨兵,以荣誉村民的身份代表阿者科村领回了联合国旅游组织颁发的这个奖项,之后接受了《联合国新闻》的采访。
阿者科村坐落于云南红河哈尼梯田世界文化遗产核心区,是个有着160余年历史的村落,全村共64户人家。“旅游村长”杨兵首先向我们讲述了他和阿者科村是如何结下不解之缘的。
杨兵:“我第一次接触阿者科村是在2018年1月份,那时候我是硕士生一年级。 保继刚教授带我去云南红河元阳县去参加一个旅游发展规划,叫做“元阳哈尼梯田旅游区发展战略研究规划”。那个片区很大,包括了82个村庄,三大梯田片区。 阿者科村坐落于其中,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村庄。
我们当时做这个规划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即:当地的梯田是 老百姓们耕种的,但是他们没有得到旅游所带来的收益。 我们觉得这件事情不公平。
遗产核心区有82个村庄,6万亩梯田大概是五万人在耕种。 外面的公司进来开发旅游,就只对三个观景台进行了一个征地收费,进行封闭式运营,收取门票。 根据现有的物权法律,它就只需要对这三个观景台付费,只需要对观景台之内的土地进行征地流转付费。 而对于观景台之下的大面积梯田,上万亩的梯田,开发公司没有义务付费。但我们又知道,游客站在那个观景台所看的,又是下面的这些梯田景观。老百姓创造和维护了这些梯田景观,却没有从旅游当中得到钱, 这件事情本身是不公平的。
因此,元阳梯田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老百姓没有从旅游中得到收益, 而种田本身又是一个不经济的行为,就是亏钱。所以很多老百姓开始不愿意种田了,开始梯田有放荒的趋势。
保教授就挑选了82个村庄里面最小的一个村庄,也是问题现象比较突出的一个村庄,那就是阿者科村。就来做一个实验, 看看到底通过我们的这种理想化的制度设计能不能为这个问题提供一个解决方案。我们就在“元阳梯田战略旅游发展规划”的基础上,重新提出了一个“阿者科计划”。
我们当时想要聚焦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老百姓怎么样从旅游当中获得收益,从而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去保护他们的梯田。就是通过我们发展旅游,把钱分给老百姓,然后反过来再激励村民去保护他们的资源,保护他们的梯田。
我们把它整合为一个大的旅游吸引物,也就是阿者科村集体共同拥有一个旅游吸引物,那就是社区的旅游吸引物产权。就是整个社区拥有一个排他性的产权权利,对外收取一个观光费,对内把这个观光费,这种产权的权利再解构到每一户村民头上。
现在很多乡村都是由外来投资者介入, 或者是政府主导, 或者是资本主导的, 总之乡村的自主性还不够。我们就成立了一个村级的旅游公司。 我们资本的构成来自于两大部分, 一个是村民的这种房屋产权和土地产权的这种资源入股, 占了70%, 另外30%是来自于元阳县国资公司, 国资公司就是政府平台公司, 在阿者科投入基础设施建设, 折算了300万30%的比例。但它控股不分红, 这也是当时我们的这个制度设计, 就是说为了鼓励当地自主发展。国资公司控股, 但是不分红, 这部分分红是留在村庄里面的,比如说拿来投鼓励孩子的教育奖学金, 或者支持儿童每年毕业到毕业节的时候到中山大学来访学, 然后来参加毕业典礼, 鼓励他们学习, 大概是这些公共事务, 这部分它不是旅游产业的这种开支, 而是用于怎么样促进这个社区长久发展的集体开支。”
以社区受益为原则的“阿者科计划”作为社会科学的试验田就这样应运而生了。中山大学旅游学院作为计划的设计者,强调该计划的基本模式设计就是让老百姓从旅游当中公平地、等比例地来获得收益, 根据村民的保护绩效来获得他们的分红。同时又能够实现一些具有政策导向的治理目标,比如:解决乡村人口空心化的问题,让遗产景观得到更好、更精细化的保护,改善乡村的人居环境。
杨兵:“我们先有一个理想化的设计,然后带到田野里面去跟多方进行商讨、确认,然后再亲自去执行。当时保老师派的就是我。我作为一个完全的外来者,不具备很好的地方的资源。所以地方政府就派了一个地方青年干部,比我大几岁。我们两个搭班组队,就形成了一个学者加青年干部的这么一个驻村团队,我们当时被戏称为“旅游村长”,这是当地的县委书记给我们取的名字。
执行过程中最大的挑战在于怎么样去跟村民沟通。他们的理解能力能不能理解你所说的东西?因为高校的象牙塔的东西和老百姓所理解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就是知识背景带来的那种差异。另外就是作为一个外来者,怎么样能获得当地人的信任?这个需要长期的相处,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带来的这种隔阂感的消除,这一点也很难。”
杨兵连续驻村14个月,挨家挨户走访村民,直到他们越来越多积极地参与到遗产保护和旅游开发的具体工作当中。后续又有中山大学的23位研究生陆续接力,并且培育了14位村民逐渐接手阿者科计划,实现乡村自主治理。
“阿者科计划”实施中的几年里,最显著的收益就是老百姓从旅游当中得到了切实的利益,现在每年每户大约能有一万多人民币的分红收入。村民因此更有动力去保护他们的梯田,阿者科村没有一亩梯田放荒。
杨兵:“我能感受到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当地人切实地获得了旅游的收益。第二个变化是:扭转了以前要外出打工的这个趋势,而变成了本土就业、创业,实现本土发展的乡村振兴的一个局面。第三个就是:由于人留下来了,资源、文化、乡村的这种旅游吸引物、原真性自然也就得到了保护。也就是活态化的乡村景观得到了保护。
旅游现在就像我们吃饭、睡觉、穿衣服一样, 它成为了一种人们构成幸福感的必需品。如果你常常不出去旅游,你就会觉得压抑,就会觉得心理上得不到一种缓解。所以旅游是越来越日常化,越来越平民化, 谁都可以去旅游。以前可能贵族才能出去包车旅游,现在平民也可以, 即使是工薪阶层也能在周边乡镇上去旅游。
但是大量的游客到访乡村或到访一些旅游地,我们又会面临很多社会问题,比如说利益怎么分配,所带来的环境问题怎么治理,这又带来了城乡冲击。针对这种短暂的接触,很难形成一套治理制度体系。我们讲以往的乡村治理,是讲对于“熟人社会”中一些确切的人,反反复复出现的人,反反复复出现的是事件进行治理。而旅游具有一种高度的流动性和异质性,因此对乡村来说就很具有挑战。乡村自己的这套社会经济系统是否能够孵化出一个治理旅游的制度,这不一定。这就会导致很多乡村旅游地不可持续,就会带来乡村以前没有面临过一些问题。”
旅游给乡村带来的挑战,需要有人去专门研究。这就是旅游研究的意义所在。旅游学者通过客观分析,然后去寻找问题的解决方案。联合国旅游组织“最佳旅游乡村”的评选标准也为可持续乡村旅游确立了目标和发展方向。联合国旅游组织发布的考察标准涵盖文化和自然资源,文化资源推广及保育,经济、社会、环境可持续性,旅游潜力和发展与价值链整合,旅游业的治理和优先排序,基础设施和连接,健康、安全和保障。
杨兵:“我对其中三个评估角度体会较深。一个是村庄的旅游发展到底到什么程度了,这些业态的分布是否完善,整套经济系统是否具有可持续性,它是否只是短暂的网红现象。这个是从旅游经济的角度、产业角度看的。 第二个是从文化层面看:旅游发展有没有促进地方特色文化和原真性的保护,而不是那种商业化的复制模式,导致了地方文化的消亡。 还有一个是从社会可持续的角度:旅游的发展是否促进了当地村庄的综合发展和社会公平, 比如说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的利益或者权益的保障,是否促进了当地的社会公平。
这些标准也让我们反思我们所做的工作,更好的去促进, 实现更全面的发展。”
杨兵表示:亲自参加联合国旅游组织的颁奖,有机会与其他国家的同行进行理论对话交流,可以拓宽视野,开阔思路,从多个角度重新审视社区旅游研究与规划实践问题,进一步加大可持续旅游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贡献。
杨兵:“对我个人、对于村庄来讲,这个奖项肯定是一个非常大的荣誉,也算是一个挑战吧。这个荣誉所带来肯定是有很多国际流量,比如说一些国际游客、国际旅行社就会看到这个村庄。 也会带来很多资源,地方政府会更加重视这个村庄,带来一些投入。
这也是个挑战,因为我们得了这个奖项以后,要继续接受世界旅游组织的考核,看你在各个指标上面有没有进展,能不能推动它更好的发展。所以我们也要做到更好的治理和更好的发展,才能够稳住这称号。
现在的旅游的需求已经超越了快餐式的、商业化的旅游以前那种观光、简单度假、休息休闲,以购物为导向或者是以商业化的这种小镇模式为导向的旅游。而是更加倾向于地方特色的深度文化体验,人们在追求独特的旅游体验,即人文旅行。怎么样在旅行中得到成长,得到一些个人体验的提升,而不是简单消耗掉这个时间。
国家现在提出这种文旅融合也是这个道理,就是怎么样跟地方文化进行融合,是深度的融合,而不是这种千篇一律的旅游商业模式。现在“研学”这个产品越来越在扩大,其实就是这个趋势之下的。人们想要更多尝试去了解当地独特的文化,希望开展主客互动,而不是说走马观花式的。如果能够得到新的文化体验,得到一些知识的增长,得到一些个人情感的疗愈,哪怕条件受苦一点,住的没那么好,吃的没那么好,但整趟旅行是非常值得的。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比如研学旅游发展越来越好。我之前在阿者科村的时候就接了很多这种团,他们的深度是不一样的,他们更加希望慢慢地体验,而不是压缩时间去快餐式地消费。”
无疑,乡村旅游具有促进当地经济增长和社会变革的巨大潜力。联合国旅游组织最近将举办首届旅游促进乡村发展大会,首次将国家和地方政府、国际组织和私营部门聚集在一起,讨论如何使乡村旅游产品变得更加丰富,进而加强旅游业在促进乡村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我们期望像阿者科这样”最佳旅游乡村“的成功经验能在这次大会上再次得到肯定和推广。